死了。

前两天重新回到上大学的城市，路过我们校门口，在门口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走了进去。

走进去当然不是为了怀念自己的大学生活，走进去是为了看看当年z自杀的地方，风里似乎还飘荡着他扭曲而困惑的心……

和每一个网瘾少年一样，一上大学，z就一头扎进网吧里，再也出不来了。他是那种情愿往深渊里钻的人，木心所说，所谓的深渊，往下去也是前程万里。但是他没等到他的前程万里，他等到的是命运早就作出的安排。

z在我们班上基本属于那种可有可无的人物，因为他几乎不会出现在课堂上，至于说寝室，差不多也是十天半个月回一次，头发胡子显得邋遢，整个人憔悴不堪，我们因为有着相似的爱好——玩游戏，而时常在网吧里相遇，也成了最好的朋友。在那所学校里我几乎从未有过什么朋友，从军训结束后便对大学彻底失望，大概也和z一样，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在上大学。

但是z的绝望和我的绝望不一样，他好歹有东西在等待，他在等待他的女朋友，每天晚上我都会看到他起身到外面的走廊上去接电话，他女朋友总是在那个时间给他打电话，挨近黄昏的时候，他接完电话， 去买一份外卖，我们继续玩游戏。

我曾说：“看不出来你还有女朋友。”

于是他就开心地把手机里的女朋友的照片翻出来给我看，是一个长得很清纯的女生，他说：“她就要高考了，她要报我们学校，我让她别来这种地方，没前途，她不听，说即便是分很高，也要来我们学校，只为了和我在一起。”

我说：“真伟大。”

他说：“你不理解，有了她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。”

“那就好好活着，该上课还是上课，你这样肯定拿不到毕业证。”

他说：“等她来了就不一样了，到时候我会天天去上课，补回这些天落下的功课。”

可是很快他就接到学校的警告，告诉他：“要是再不来上课，就要开除他。”

他对此警告似乎无动于衷，继续在网吧里沉迷，他什么游戏都玩。从他身上，我看见了一个网瘾少年该有的一切特征，对周围丝毫也不关心，甚至可以说是冷漠，他让我感到的冷漠，是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，无论是花钱还是做其他事，他似乎全都不放在心上，有多少花多少，也不交学费……

终于有一天，学校通知了他的家人，让他的家人来领他回去。他的家人苦苦哀求校方，最后给他一个机会。然后校方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，当着全班同学念，保证以后再也不去网吧，接受所有同学的监督，要是谁看见他去网吧，学校就要开除他。

他念了那份保证书，但是我敢说他没有丝毫羞耻心，在那一刻，我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堕落的本分，那种对自己彻底沦丧的窃喜。他安分守己地上了几天课，没多久，又钻进网吧去了，只是到了考试的时候会去一下。

你甚至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呆在网吧里有什么意义，或者说这样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沉迷游戏有什么意义，但是他脸上始终怀着一种无所畏惧的表情。我觉得他是真正做到了把自己往深渊里推，他越是堕落，越是对现实毫不关心……在某种程度上来说，没有人能阻止他的堕落，因为那权利全在他自己手中。有时候想一想他，也会觉得很悲哀，拿着父母的血汗钱，不交学费，全都充了网费，实在该死。但是我们无权干预别人怎么生活，况且那个时候我也好不到哪里去，也时常翘课挂科，但是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，把挂了的科都补上了。

学校似乎已经对他不闻不问了，同学们也早就忽视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。偶尔他回宿舍，身上散发着一股霉味，他的床单因为受潮也发出一股霉味，他整天穿着拖鞋，穿着学校统一买的球服，那双运动鞋就一直晾在宿舍的窗台上，整个学期不洗澡不换衣服……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。

只有在回家前一晚，他才会整理干净自己，把那双运动鞋取下来擦一擦，提前买好火车票，他来自北方，不知为何偏偏报了我们这个南方小城的大学，然后放假就回家。

有一天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我看到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，但是手机屏幕却出现一个闹钟的运用软件，他刚好去上厕所了，铃声一直在响，他从厕所出来，拿着手机按了一下屏幕，然后就到走廊上去接电话……

每天他都说着相同的话：“今天过得很好，你不用担心，大学生活很愉快，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。”然后又唠叨一些日常琐事，这个地方什么好吃啦，玩的游戏都有些什么角色啦……

因为他打电话的地方和我只隔着一道玻璃，我很容易就可以听清他的声音……我突然间就回顾起他的每一次通话，回顾起他每一次接电话的时间，几乎都是相同的时间，而且我注意到一个细节，有几次我打他的电话，提示已经关机，可是每到黄昏时分，他的手机准时响起，他总是会去接电话，无论当时正在玩什么游戏，我看了看屏幕右下角，大概就在7点30分。

他走了进来。

“你别装了，”我说，“你根本不是在接电话。”
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笑笑说：“随你怎么说好了。”

我们沉默着不说话，我想他大概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，一个人久了是很容易憋出病来的，我知道很多精神病人就喜欢自说自话，喜欢给自己打电话，我猜他心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
但是我没再拆穿他，依然看着他每天在那个时间给他“女朋友”打电话，其实不过是在自说自话。

他绝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有女朋友，他不是那种人，他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，怎么会炫耀自己的女朋友呢。

可是我明明在她手机里看见过那个女孩，那个长的很清秀的女孩，笑靥如花。

我心里始终怀着疑问。

毕业典礼的那天，他来参加了，所有人都来参加，即便拿不到毕业证的人也要来，因为学校会给你一本毕业证的壳子，拿着它和校长合影。

合完影大学生活就算结束了，接下来就是拍毕业照，然后各奔前程。

就在那一天，整栋教学楼就像轰然倒塌一样，发出一声巨响，据说在图书室的人都听见了，在足球场上踢球的人也听见了……z自杀了，从教学楼的顶楼跳了下来，当场死亡。

这件事在我们学校引起了巨大的轰动，警方介入调查，z的家人也赶来了。

因为我和z平时走的比较近，所以他们把我叫去问讯，我说：“他有一些奇怪的举动，每天傍晚都给他女朋友打电话，但是我怀疑他并没有女朋友。”

z的父母说：“他有过一个女朋友，就在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出车祸死了。”

“啊！”我发出一声悲哀的惊叹。

“那时候他就沉迷网络，我们把他送到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接受电击治疗，他已经安分守纪了，我们才让他来上大学，而且他执意要到南方的这所学校来，他的分数要高出很多，本来可以报一所重点大学，但他偏偏报了这所学校，我们也只好依着他，谁想到他在学校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……”我听着他母亲颤抖的声音。

我拿出手机，我看了看有关他的各种信息，就在他自杀那天，他发了一条朋友圈——“我替你上了你没能上的大学，发现大学生活也不过如此，我想你也不会喜欢的，我还是来陪你好了，再见世界——六月微凉。”

六月微凉是他的网名。

在这个世界上，人心真是复杂万分，有时候只要想到这点就让人感到崩溃。